“没办法!”黑须先生提笔写字,侧着头欣赏道,“别以为突厥人都是老粗。我就喜欢中原流传来的字画雅风,没事就练练字儿,即便临阵打仗,也不想耽搁下此般乐趣。各位请看‘秋高马肥’这四字如何?”
宗麟看了看,摇头说道:“刚劲有余,然而锋芒毕露。显得精气内敛之修为不够,才这么张牙舞爪。而且字写得太大,触到了纸边,不顾一切要图谋逞强崛起的笔触隐藏不住处处急于出头的欲望,没有留下多少余地,过于偏狭逼仄,未免咄咄逼人。殊不知‘留白’才是中原字画之道值得追求的上乘境界。”
“话里有话?”黑须先生眯缝双眼,摇首微笑。“大国博弈这些事情,岂是等闲之辈能懂得的?不过看你话中意思,莫非也会些书法?”
“不要什么事情都往所谓‘大国博弈’上扯,”宗麟侧着头看字帖,眼没抬的说道,“侵略就是侵略。千古是非,自有公论。纵使能凭手中强权一时压制物议,堵住悠悠众口,颠倒黑白、混扰视听之余,不妨摸一摸自己良心,自问对还是不对。除非没了心,连一丝良知也没有了。”
有乐在旁不安道:“宗滴!不要在这里说教了,与其浪费口水,不如赶快溜……”有个毛发稀拉的捧钵家伙点头称是:“对对!这些家伙很坏的,他们不是不知道对错,而是故意作恶,尤其那帮服色各异的家伙就爱专门使坏,一个个却又满口仁义道德。他们否认自己做过任何坏事,有锅就甩,拒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肇事者,他们攻击提出罪行指控之人的可信度,然后颠倒受害者和作恶者的角色,巧舌如簧地将争议的焦点从‘逞凶者是否实施了恶行’转变为‘所谓的受害者是否可信’,甚至反咬一口,将受侵害的弱势一方抹黑为咎由自取。从家庭暴虐的小事纠纷到强权欺凌弱者、再到大国侵侮小国,全用这种颠倒是非的伎俩强词夺理。我看到他们就烦,瞧见没有?坏蛋们正往这边聚拢过来,再不溜就又遭纠缠了……”信孝闻着茄子问道:“他为何总爱把宗麟叫做‘宗滴’呀?”
“那是宗麟给自己取的茶名,曾经四处写信告诉茶艺同道。”长利憨笑道,“不过似乎只是有乐这样叫他。”
“能溜去哪儿?”黑须先生眯眼提笔,伸蘸墨汁,口中说道,“老兄,为人不做官,做官都一般。要么被踩在脚下,要么被召入帐中。一床被子睡不出两个人。天下熙攘,皆为利往。饭要一口一口地吃,罗马并非只用一天建成。不能像蒙古大军那样,一人驱十马,自己就跟过来了。任何大国,最大的危机都来自内部。拜占庭的灭亡,你们看到的只是表象,其实它早就死了。凯撒率领军团跨过卢比孔河时,这位罗马帝国的伟大奠基者留下了一句名言:‘骰子已经掷下。’历史的进程有时确像一枚转动的骰子,我们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。做好事要小心,不要因为做好事而给自己招惹麻烦和不快。做人留一线,日后好相见。用古语来说:能胜人之口,不能胜人之心。虽辩,君子不听。所谓历史,就是客观的旁观。古来劝降书的经典首推《与陈伯之书》:‘暮春三月,江南草长,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……’且看我写的如何?”
“这人怎么说话跟我那位当家的兄长一样语无伦次?”有乐伸头来瞅,却不看纸上写了什么,只瞅着黑须先生的模样,纳闷道,“乍听虽然字字珠矶,却又充满了强词夺理。谁有实力,谁就可以不守规矩?”
宗麟瞥他一眼,蹙眉说道:“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,有能力不遵守规矩的人,你定规矩也没用。”旁边有个毛发蓬乱的捧钵家伙点头称然:“所谓‘秩序’是指遵守规则的稳定状态,不遵守就是没有秩序,遵守就是有秩序。”
“规矩往往由胜利者来定。赢家通吃,古今皆然。”黑须先生眯眼摇头,提笔又蘸过墨汁,递给宗麟,做了个邀请的手势。“有能力的人才谈得上维持秩序,若没能力便连自保都谈不上。时势在变迁,西方那些人定下的规矩既然不管用了,他们自己都不打算遵守,大家还守着它干什么?这个世界需要重新定规矩,让有能力的人来打出一个新秩序。战场上比的是真功夫,忽悠换不出胜利的。而战局的变化,也牵涉到双方谈判的结果。毕竟战场上拿不到的,谈判桌上也拿不到。必须遵循古老的教条,战场决定谈判桌。此次征服拜占庭帝国,开战之前为确保得胜,我在与威尼斯、匈牙利订约时就让他们明白,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,就别指望谈判桌上能得到。光靠嘴是没有用的,必须强势说了算。人生又何尝不也如此?你怎么斗得过世家豪强?现在和未来永远是贵族的,多么出色的人都斗不过,这就是命。”
说到这里,转朝宗麟微揖,稽首道,“我看阁下一身贵族之气掩饰不住。这些道理你懂的,其实不需要我点明了说。”
“兴不义之兵则天下皆敌。”宗麟颔首为礼,接笔说道,“看看你们的人在那边又跟谁打起来了?”
随着他投目一瞥,只见路边有个微须骑士在纷纷簇拥而至的十字帜前下马,搀起路边摔倒的老人,顺势抱起一个-->>